没有电梯,两人前后走过一级级月光铺映的水泥楼梯,被窗格切分的块块白月,两道斜长的人影,先是洛恒的影子压过清白的月色,再是霍青的,严丝合缝地跟随,像两只南飞的大雁飞过这片月色和水泥的天,亦像两条殉情死的夜游魂。

    洛恒打开房门,展示给霍青一间老房里的老屋,深色木家具和白瓷砖地板,比霍青想象得空,比一般人能想到的都空。霍青原本以为洛恒住的地方会更拥挤,会是一个被从三岁起开始堆积的杂物拥挤满的空间。洛恒这种人应该住在一个什么都很满的空间里,花瓶也是满的,冰箱也是满的。那样的话,看上去会比较不可怜。

    鞋柜里扔出一双拖鞋给霍青,洛恒扶着鞋柜,背对霍青弯着腰换鞋。虽然房间空,玄关却很窄,霍青先站在门外等。他问洛恒:“你一个人住吗?”

    洛恒没有回答,换好鞋才回头问霍青:“刚刚在跟我说话吗?”他指了下自己的耳朵:“有时候会耳鸣,听不见。”

    霍青摇头:“没有。”

    洛恒往房间里走,将玄关让出给霍青。霍青站进房门,对面墙上挂了一张全家福,只剩洛恒的脸没被剪去。

    他是一个人住。

    洛恒在厨房里问霍青:“饿吗?”看见一天只喝了两杯咖啡的霍青点头,他扔给霍青一袋速食品,告诉他:“自己烧水。”

    厨房里锅碗瓢盆都全,架子上一排油盐糖醋,但是很少用过的痕迹,似乎屋主只在刚入住时对厨房和生活保有幻想。霍青拉开冰箱门,上边一层生鲜,空空如也,下边一层急冻,丢着一袋水饺。

    霍青烧了水,把速食品放在一边,煮了两人份的饺子。烧开水,扔下锅,没有葱花就多放醋,捞起来热气腾腾一碗。这么简单的,摆在面前的步骤也放弃而选择速食品的话,放弃的未免太多。

    相对坐在桌边的时候,洛恒说:“没有想到。”两个人吹着烫嘴的水饺降温,筷子只有一双,霍青用的是勺子,也只有一支,两个人刚刚够用。

    一旦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就完全地融入了这个家的生活,霍青也很自然地洗碗、倒厨余垃圾。垃圾袋里除了速食餐盒还装着小的白瓶,两三个,霍青捡出一个,在闪烁的楼道灯下仔细分辨了一阵,再一起扔下。等他回去,洛恒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龙门客栈》。小尺寸的电视,也没有联网,是某个发善心的电视台深夜频道。播到结尾了,周淮安离开龙门,金镶玉也要离开,一把火烧了大漠里这家唯一客栈。电视机是房里唯一光源,火光烧穿了电视,燎燃在洛恒平静的脸上,那片风沙也是,吹过屏幕,暗黄色倾洒洛恒一身。趁着片尾曲,霍青在洛恒背后低声说:“你的不该再写了。”

    洛恒没有回答,没有回头,没有显示出任何听见了的迹象。他在耳鸣,或者幻听,或者只是不想理。

    霍青绕过沙发坐在洛恒身边,软沙发随着他的动作下陷,造成他俩靠近的错觉。霍青凑近洛恒的耳朵问:“你的,之后会怎么样?”

    洛恒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电视,不过开口了。“不怎么样。他们坐在一起,直到第二天天亮。”

    “就这样吗?”

    “嗯。我已经帮他们把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了,剩下的事他们可以自己决定。”一直等到最后一个特别鸣谢的名字消失在片尾,洛恒关掉电视,按灭火和沙尘的颜色,朝卫生间走去。在他关门之前,霍青问他:“有多余的被子吗?”

    浴室门关到一半,洛恒在门背后靠着浴室的砖墙。一道狭长的门缝,露出他半只灯光阴影下不分明的眼睛。他说:“睡床吧。有床睡的时候,人不要委屈自己。”接着浴室里水声哗哗,在这层遮掩下霍青躲去阳台,向林犹燕申请外出延长。林犹燕问他延期多久?霍青说一年。林犹燕说,不要开玩笑。霍青说,一星期。

    电话那头传来沙沙的打印机的声音,林犹燕在替他打申请表。她还关心:“情况很棘手吗?”霍青趴在栏杆上,楼下支着凌晨营业的烧烤摊。他站在低矮的三楼阳台,闻见烟气中的孜然味,说:“没有,一切都好。”

    吃饭、收拾、两个人洗完澡,时针已经在新一天里转了两圈。尤其当他们躺在一处时格外安静,霍青以为洛恒刚躺平就很快地入睡。床头柜上的老式闹钟还在哒、哒、哒,然而当霍青看着它的夜光时针指向三点时,洛恒在他身边翻了个身。

    他们裹在一床被子里,成为一个一举一动都互相感知的整体。翻身是个牵动整张床的尤其大的动作,所包含的也格外多。翻身之后,没睡着的霍青还听见洛恒很轻地叹气。他失眠,他们都失眠,一个因为不想睡,一个因为睡不着,因为耳鸣。当睡眠成为一件需要在生理的折磨下努力的事时,人就会在枕头上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