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在时任中顾委常委的伍秀泉首长处担任警卫员。

    首长为人和善、不摆架子,第一次见面时,就细细问我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又问起家里父母兄弟的情况等等。我一一照实说了,首长夸汉中是好地方,还问我知不知道有个典故就出自我们城固县?说起小时候的穷苦事,首长三两下就问出来我的乳名叫“小乖”。他一听,忽然盈盈地笑弯了眼:“小乖啊……”我羞得满脸通红,秘书同志也在一边假装捂嘴咳嗽,首长才说:“不逗你了,我以后还是叫你小陈吧!”

    平易近人,这就是我对首长的第一印象。

    有一阵解放军出版社计划出一套丛书,为对革命做出过杰出贡献的高级将领着书立传。首长是老红军了,出版社的同志便经常登门拜访,或把书稿送来请他审校。

    那段时间,他经常一个人伏在案头,一看就是一整天。有一次我进去添茶,他正静静地盯着一张旧相片出神。我故意弄出些声响,他如梦方醒一般抬起头,眼眶已然微红。一见是我,他的神情竟然更加恍惚起来,我心头一慌,忙喊了声“首长”,他才恢复如常,招手叫我来看。

    “这是‘文革’结束以后,古月邦同志特意去档案馆找到,翻印赠送给我的老照片。原片是1926年拍摄的,我们在莫斯科郊外的一个休养所。前面站着的是汪家详和章问天同志,后排那个高个子是朱睿同志。”

    接着,首长又指向一个柔和的轮廓,温声道:“这是刘博兼同志,当时的中共旅莫支部书记,我们的大家长。”

    刘将军的事迹我听说过。红军主力部队实行长征,他奉命留守赣南,在带领部队突围时被捕,后英勇就义。都是首长的旧识——我偷偷瞄了一眼陷入沉默的首长,他却没在看我,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有些模糊的人脸,好像透过这薄薄的相纸,看到了一段厚厚的往事。

    一种异样的感觉从脑海中掠过。

    我继续浏览着照片,不一会儿便寻到一个有些稚嫩的脸庞:“首长,这是不是你?”

    首长的嘴角微微抿起一个弧度:“嗯,还是个细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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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五年深秋。海参崴。

    近黄昏了,彼得大帝湾漆黑的海水已经镀上了一层浅金。黯淡的天幕下,一辆运煤的列车正载着一百多号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缓缓驶出海参崴,沿着西伯利亚铁路朝“红都”莫斯科进发。

    远东的寒冷已沁骨入髓,车厢里有人不断地抱着木柴添进火炉。在三层光秃秃硬邦邦的木板床边,有一个清俊少年坐在角落,拢了拢身上并不合身的旧短大衣。列车员送来面包、黄油和方糖,同行者见状纷纷撇嘴,感到难以下咽;角落的那个少年却只一笑,起身将黄油和糖都放进碗里,用开水一冲,顿时甜香四溢。他抱起汤碗、就着面包,大口大口吃起来。

    车窗外,挂满冰雪的针叶林不断向后退去,接着是荒凉的西伯利亚大草原和远方黑恫恫的群山。第一次踏出家门的少年把脸贴紧玻璃,好奇地打量着外头的一切:白雪覆盖的斑驳牧场、质朴的俄罗斯村庄与燃起的点点炊烟……与沔水边的武昌城相比,这是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他怀揣着这种兴奋,连运煤车上恶劣的环境也显得不那么难熬了。

    列车开了近一周,最后,在诸圣节当日的清晨抵达了莫斯科库尔斯克站。

    拎着一个薄薄的旧皮箱,少年难掩激动地跳下火车,深深吸了一口北国寒冷凌烈的空气。

    那是时年十七岁的伍秀泉。

    办理完入学手续的下午,有一批先行留苏的同志前来慰问。伍秀泉是这一批留学生中年纪最轻的,个头也小,此时在这几十号人的房间里被挤到了边缘,只得贴着墙根站立。他努力踮起脚,越过攒动的人头和肩膀,总算看见了来慰问的同志。为首的那位站在众人中央,年纪三十左右、英俊得恰到好处。他浅灰色的法兰绒衬衫外套着一件深色毛衣,柔和热忱的笑容笼罩在暖黄的阳光下,格外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