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要修路,铲车轰隆隆得开了两个月给老街的泥土路压了层石灰,这条路不像柏油公路那样冒着庄严的黑光,是白的、窄的,像腊月的雪,给原本的黄土地裹了条薄绵被。人们惊喜了几天,孩子们在上面跑着打了几天的滚儿,新鲜劲儿便跑散了。妇女们踩着石灰路去理发店烫油亮油亮的羊毛小卷儿,男人们开着拖拉机去到山上做完农活儿又把山里的泥土带些回到石灰路上,路过的车轮和四季的风让这条路渐渐变得夯实,大大小小的脚掌在上面踩过,日子久了好像和踩在泥土路上也没什么两样。石灰路挨着泥路的肩膀,载着村子里的老少不声不响得沉进土里蜿蜒进老街梧桐树繁茂的枝叶里。

    村东头的郝老汉八十多岁了,住在一支小胡同里,这条胡同是老街的一根树杈,在入口处没什么起眼的越往里走便越有些名堂,胡同向南一直通到南河大坝。小胡同以郝老汉的四间小瓦房为中心被分成了南北两部分,北边住人家,南边则是用石板围起的一片片菜园子。人们在菜地里种上葱、茄子、白菜、萝卜样样数数,又挑来南河的水浇灌,到了做饭的时候便走几步去菜地里现摘。

    老街连同这条胡同自郝老汉小时候便有了,街边的梧桐树那时还正拔着高,风刮着它满头的绿叶子哗哗得唱着像极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郝老汉从小出了名的好嗓子,那时候村子里来了唱戏的,戏台就搭在老街观音庙旁边,这戏台子一搭就是个儿把月,台子撤了村里的女人们还沾着戏腔儿的瘾,便叫来七八岁的郝老汉唱,郝老汉那时候还不叫郝老汉,村里每辈人都有着一个辈分字,这辈分字要添在姓的后头,郝老汉这辈人轮到了“世”字辈,庄稼人的孩子靠着大山不愁吃来不愁穿,便唤作“郝世山”。村里的女人可不会管一个黄毛小子叫大号,都随着他娘“小山唻,小山唻”得叫,野惯了的小山成天在街上东跑西颠叫来自是不唱,女人们便撩起衣襟用奶汤子灌,灌到小山求饶,咿咿呀呀得唱起来,不一会儿便淹没在女人们的笑声中。梧桐树在夏天的夜晚借着月光拼命地开枝散叶,又在白天为人们遮住毒辣的日头。小山吃着菜园里的菜,啃着地里的苞米、地瓜长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劳力。还在媒人的帮助下讨到了一个俏媳妇儿,凤儿。

    凤儿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俊闺女,村里的流浪汉背地里不知道气瞎了几只眼,起初大家见了面便问凤儿,“你咋就看上他了呢?”凤儿低着头看着脚上的红绸段子鞋,鞋面上绣着鸳鸯戏水的花样儿,脸上像抹了桃花儿一样不吭声地笑。没过几个年头,凤儿便给老郝家生了四女一男五个孩子,那个时候的孩子活像草种子,撒在哪里哪里就长出了芽儿。小胡同里老老少少住了三四十口人,吃完晚饭人们就提着马札儿拿把蒲扇去大街上风凉,孩子们满大街地跑,往往玩到半夜才偷偷溜进家门儿衣服也不脱直接上炕睡觉,免不了被大人数落一番。郝老汉一边看着五六个孩子一边抽着旱烟,高兴地合不拢嘴,心想着过两年庄稼地就要添人手了,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盼头儿。那年割麦子的时候,如了郝老汉的愿,家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能帮上忙了,打算了一天的活儿半天就干完了,郝老汉坐在地头掏出烟袋挖了满满一烟斗子烟丝,看着散在地里的孩子们弓着腰把脸埋进麦秆里,吐着烟圈儿念叨着:“今年,长得极好唻。”

    割完麦子,孩子们嚷着要去城里的大澡堂洗澡,郝老汉拗不过只好应了下来,可应下来的郝老汉又有点儿心虚,他对城里大澡堂的回忆可不算太好。